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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1992年12月5日,著名作家艾芜去世。噩耗传来,久卧病床的老作家沙汀不禁悲号:“道耕太苦了!”(艾芜原名汤道耕)沙老双目失明,还硬是摸索着为其挚友写了篇非常感人的悼文。没料到过了九天,沙汀也随艾芜而去。文坛痛失两位巨匠,缅怀二公都得88岁高寿,又同年生,同年死,有几十年患难与共的纯真情谊,如今双鹤联翼而归,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他们不但同年生,同年死,而且是一同受过鲁迅的指导,一同闯入文坛。

1929年夏天,满身土气的沙汀从四川来到十里洋场上海,随后,在南洋漂泊数载的艾芜也流落到了上海。和当时许多文学青年一样,他们袋里没钱,心头有恨,住亭子间,烧煤油炉,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改革社会的理想激励着他们,每天如饥似渴地读书、写文章、办杂志。一开始他们写一些带自传性的小说,那是很情绪化的,有时还模仿当时正流行的“普罗文学”,编造自己并不熟悉的革命故事。沙汀最初的小说《俄国煤油》,写的全是亭子间的困窘体验,很琐屑而又感伤,写完后自己都觉得幼稚,没意思。到底怎么创作才有成功的希望?沙汀、艾芜几乎同时想到向鲁迅请教。

当时他们知道鲁迅就住在他们住处附近,但不知道门牌号码,也许两个年轻人还不太好意思上门求救,于是便由艾芜执笔,写信去讨教。信中所提问题是:应当写什么题材?怎样刻画人物?都是大而无当的题目。他们把信投进邮筒之后,有点惴惴不安,谁知道文豪会不会理睬呢?没想到几天后就收到鲁迅的回信,还挺郑重地说,他正生病,得过些天再来详复。可以想象两位年轻人该多么兴奋。又过了半个来月,鲁迅果然写了一封长信寄来,这就是后来曾收到过中学课本中去的有名的文章《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

鲁迅在信中说,题材最好写自己熟悉的,“不过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不可将一点琐屑的没有意思的故事,便填成一篇,以创作丰富自乐”。又说,“现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自然更不必硬造一个突变式的革命英雄,自称‘革命文学’。”⋯⋯这些意见对当时流行的那种空泛的说教的缺少艺术性的创作倾向,是很中肯的批评,所以鲁迅很快将这封信公开发表了。

沙汀、艾芜毕竟年轻,又刚涉足文坛,他们对鲁迅信中的意见一时并不很理解。不过鲁迅回信这件事本身给他们极大鼓舞。胆子壮了,又要给鲁迅写信,并将他们自己都不见得满意的作品《俄国煤油》等篇也寄去。鲁迅并不嫌烦,得信后第五天便复信。大概也想看看这两位住得很近却又频频来信的年轻人到底是如何情形。这次是鲁迅在许广平陪同下亲自将信与稿子送去的。让他们后悔跺脚的是,那天沙汀恰好不在,艾芜又太粗心,自以为来送信和稿子的必定是鲁迅指派的什么人。鲁迅夫妇也不予道破,匆忙就离去。

沙汀、艾芜从此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鲁迅。

鲁迅这次回信批评较多,说《俄国煤油》“顾影自怜”。正是在鲁迅的鼓励与批评之下,沙汀、艾芜终于闯入文坛,逐渐寻找到各自创造的路子,并同时成为卓有建树的小说家。

[1]①本文发表于1993年4月14日天津《今晚报》,署名阿敏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