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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近几年大陆的话剧不景气,很少新作问世,偶有演出,上座率也很低。最近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推出的《鸟人》却很轰动,从3月至今上演40多场,几乎场场爆满,以致买票要排长队,票价20元一张,黑市票居然炒到60元。评论界对《鸟人》也很关注,有各种歧义的解释,但又大多持肯定和称誉的态度。当前大陆正“商潮”汹涌,“高雅文艺”的地盘在日渐缩小,像《鸟人》这样艺术品位较高的创作仍能赢得众多知音,着实不易。

大幕拉开,只见秋晨京城园林一角,雾气迷蒙,落了叶的树杈上挂着一个一个的鸟笼,养鸟人或提笼架鸟边行边吟,或围坐石桌出神地观赏鸟品,或三三两两“神聊”养鸟的器识⋯⋯远处隐约传来市井的喧闹,更显出这一角的闲逸:好一派闹市中的“闲人”境界!

突然,闯入两位陌生人,一位是鸟类学家陈博士,另一位是刚从国外回来的精神分析医生丁保罗。于是,有趣的戏剧冲突便在他们之间展开。

鸟类学家只关心鸟类保护研究,反对养鸟,着迷地在养鸟人中寻找行将灭绝的褐马雉;精神分析医生则用弗洛伊德观念看待一切,将所有养鸟人(包括鸟类学家)都当成沉迷于“鸟道”的精神病患者,并建了一个“中外合资”的“鸟人心理康复中心”,希望借“鸟人”的病例来证说他所信奉的学说。但对养鸟成癖的“闲人”来说,生活的滋味在于忘我的投入,用不着那么多“理论”的指点约束。

养鸟的行家、退休京剧演员三爷显得最“老油子”,而又能自得其乐。在他看来,丁保罗那一套不过是“洋聊天儿把戏”,就如同京剧中的“过场”那样乏味。当丁保罗很自信地为众“鸟人”作心理诊治时,三爷和众“鸟人”却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当场排演“戏中戏”《铡美案》,借包龙图开堂“会审”丁保罗,真真假假中竟也让正经八百的医生“坦白”了诸如偷看女人洗澡之类的“心理障碍”⋯⋯

意蕴层次丰富,浮面一层是地方风情描写,其所表现的“北京闲人”这一特殊的社会文化生态圈,包括玩鸟人的行规绝技,神情气质,京腔京调,真写出了个中三昧,使观者顿添新鲜神秘之感。

深一层则让人感受到其中有中西文化的碰撞,诸如丁保罗从西方学来的分析方法,可能锐利却又难免僵直,说是“人道”往往又可能不谙“性情”;而玩鸟者的人生体悟与情趣让人感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而又常常大而无用。剧作者不一定在比较两种文化的优劣高下,但由彼此冲突错位所形成的滑稽感,很自然会引发观众去思索。

还有一层也许是深邃的意蕴:鸟与人的关系提醒人们注意,人类无限地向自然索取,不去顺应宇宙规律与生物群和谐并存,必将毁灭自己生养将息的环境;玩弄宠物,推而广之,也是玩弄人类自己。

[1]①本文发表于1993年7月24日中国台湾《中时晚报》,署名阿敏古。

这个剧的主题是复义的,开放性的,观众还可以从其他不同角度去理解和再创造。但看完全剧,有一总体象征意趣是让人回味无穷的,那就是“鸟人”的象征。

“鸟人”并非借用《水浒》骂人的话,指的是养鸟成癖过痴的人。如剧作者所言:“北京养鸟讲究最多,一旦沾上此种爱好,就会一步步走向深渊。”何谓“深渊”?当玩鸟人把全身心放在这小小的生命时,就可能忘记了一个大的生命,一个每个人只有一次的生命在不知不觉中耗散,于是越懂“鸟道”,可能越失却“人道”。最令观众震惊的是“鸟人”“百灵张”之死。“百灵张”摔死了“脏口”(学会模仿骂人的话)的鸟,同时也就摔碎了自己的理想与心血,活活气病而死。

如果对什么东西过于执着痴迷,那东西就有可能反过来对人本身发生“异化”,变为对人的玩弄与束缚。痴迷的玩鸟者极有可能被玩鸟这件事所操纵,而不自觉地走向“深渊”。其实何止“百灵张”、三爷、胖子等是“鸟人”,就是鸟类学家、精神分析医生也同样是“鸟人”。观众可以把舞台上的各色“鸟人”作为自省的镜子,联想到自己可能为生活中某些事物(如名利地位)所迷所累的窘境。《鸟人》既写实又荒诞,如同镜子游戏,让作者(导演)——作品,现实——观众彼此间互相反射。但该剧并不说教,也没有西方现代派文学中常见的那种冷峻,而是那样有趣、亲切又富于启迪。仿佛用友情的手在轻轻地抚慰我们生活中的遗憾。

北京的评论家赞叹“人艺”在40年院庆后又找到一个自己的剧作家。据说《鸟人》的编剧过士行也自称是“闲人”。这几年,时事颠簸,国人欣欣然者有之,愤愤然者有之,惶惶然者有之,他却心沉意闲,养鸟垂钓做闲人状,又曾以“山海客”为笔名在报上开专栏“侃戏”,终至技痒而动手写戏,而写的都是“闲人戏”。已脱稿的有《鱼人》《鸟人》,还打算写《棋人》。他也没有想到初次“得道出山”就大获成功。过士行认为他的戏还是“幼稚”的,不过是样式较新,算是为“人艺”的话剧“多元化”发展添一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