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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贾平凹的长篇新作《废都》1993年7月底在北京出版,大陆文坛顿时沸沸扬扬,读书人圈子里已经出现“逢人必说贾废都”的风尚。一部严肃的小说能引起如此轰动,近几年还没有过。这本书的面市大有“洛阳纸贵”的形势。7月底作者在北京海淀图书城和北太平庄一带转了转,只见几十间书店全都摆着一摞一摞的《废都》在卖。书摊老板兴奋地说:“去年王朔的小说畅销,今年就数《废都》了,王朔的书多是年轻人买,《废都》却雅俗共赏,各路买主都赏光。”《废都》出版了17万册,据说马上要加印十多万册。对于纯文学来说,这真是个天文数字。不久前,大陆的报纸还讨论“严肃文学是否走向死亡”,《废都》的成功,为被商潮打得七零八落的文坛打了一针强心剂。

《废都》写当代西京(当然是以西安为背景)城里的四大名人:作家庄之蝶、书法家龚靖元、画家汪希眠、艺术家阮知非。全书主要笔墨写庄之蝶,但四人的沉浮,连同由四人所辐射的网络的各个阶层,构成一幅大陆当代城市社会的百态图。庄之蝶声名显赫,年轻人称他为导师,社会“需求”指定他当重要“角色”,按说他已经很成功,可是他老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负,是浪得了个虚名而已,这虚名使他苦楚难言。他千方百计要冲出声名垒成的重围。另寻事业的天地与自由的人生,却非但冲不出去,反而将几十年营造的一切都稀里哗啦打碎了,落得意想不到的狼狈结局。在众人眼中很“神”的庄之蝶,其实是凡俗而又真实的人,他不满自己那表面圆满其实压抑的婚姻,却又不能痛快的摆脱;功利的无情加上家庭的乏味使他沉溺于情场,可是和一个个情人最终又全都是演出心劳神悴的悲剧。最具反讽意味的是作为小说主干情节的一场官司,庄之蝶完全是被动卷入,对手竟然是他初恋的情人。当他耗费心血使官司出现对各方都有利的转机时,却很快发现愿望早已被事实扭曲而导致了荒谬的错位。

这样一个平凡的故事,由贾平凹写来却带有宿命感。他笔下人物那种失落的况味是在成功辉煌的顶点体验到的。在那些“成功”的男人和“幸运”的女人的生活中,读者总是感受到一种遍布的荒凉之雾。这就使人不能不领悟到:生命只是不断地追求过程,说到底,没有圆满的人生,就没有可以真正把握的价值。庄之蝶茫然地承受了命运所给予的莫名重创,最终双眼翻白嘴角歪斜地躺在候车室里,读到小说这灰暗的结尾,看官的思绪大概会久久盘旋于“生命”这基本命题,并感受到贾平凹那种力图超越看取人生的佛家观念。

近几年贾平凹历经母病、父亡、婚姻破裂、官司纠缠以及自己大病一场等灾难,他是在成了大陆文坛巨星,而又自感肉体与精神都饱受“病毒”折磨的情形下写成《废都》的。《废都》的生存感悟正出于作者的实际人生体验。

[1]①本文发表于1993年8月25日台湾《中时晚报》。

这样一种对生命的理解和观照,在大陆的当代中并不多见。《废都》写了许许多多的丑恶社会现象,但并非抓住不放痛究,而是以调侃、幽默和超脱是非姿态,使种种苦恼和丑恶层面化,化为冷静的有距离的故事陈述,使读者并不局限于沉迷体验,而是超越种种社会规定性的预设去思索人生。

小说取名“废都”,意味深长,包含有对传统文化断裂的隐忧。四大名人的种种闲情和生命方式都很名士派,他们血液中流动着传统人文精神的因子,但在现代城市社会生活挤压下,他们又纷纷脱轨、沦落。处在历史转型期出现精神的混乱和迷茫。书中对传统的崩落表示出半是挽歌的无奈,所写的城市众生相构成灰色的荒谬图景,“现代化”尚未实现,人文精神的依恃日渐失落,非人性的“城市病”层出不穷。小说用魔幻的笔法安排了一头“清醒的”奶牛,以它那超人的角度来观察种种“城市病”。这头牛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在小说的“接受”过程中不时起一种“提醒”作用,让读者以超越的眼光去理解警惕“现代化”可能招致的人类灵魂异化。

《废都》的意蕴深厚,可以从不同的层面去读解。成熟的读者可以从中得到许多哲理性的启迪,一般读者也可能会发现其生活描写的层面有相当的真实性。书中写的是市井庸常,但涉及深广,对当今大陆变革中的各种民情习俗的刻画尤为真切。诸如开会、庆典、过节、旅游、股票、下海、恋爱、结婚、离婚、官司、走后门、赌博、卜卦、气功、出家⋯⋯社会生活各方面的情状无不影射出事态人心。举凡政要商贾、文坛艺苑、贩夫走卒、倒家神客、三教九流⋯⋯大陆城市各色人物都可以在作品中找到影子。

尤其是书中实录了当今大陆流传的许多民谣谚语如《十等公民》歌和《十七十八披头散发》歌等,以及某些针砭时弊的故事谑话,可以观民风察时政,读来十分有趣。此书可以当民俗小说来读,外国人或后人如果要了解大陆这一段转型期的民情习俗,《废都》就是一卷《清明上河图》。

这部小说的火爆畅销,跟其中许多惊世骇俗的性描写也有关,大陆严肃的作家中,敢于坦诚地正视并剖写情欲的并不多,《废都》毫不犹豫地在这方面显示出自己特色。书中直接写到庄之蝶的性变态与性无能,也写到他各种不同心境下的性体验,虽然仿照“洁本金瓶梅”的办法,有些具体内容作了删节,并由作者括号注明删去多少字,却又似乎故弄玄虚,更加引发阅读的联想。就性描写的程度而言,此书堪称“当代金瓶梅”。

不过贾平凹的性描写并非展览式的,他试图从人性角度去剖析情欲。他笔下人物的各种性体验(包括病态)既是自然人性的表现,又往往反射出某种文化性社会性。例如,庄之蝶追求灵肉合一,情欲统一,又有点泛爱,像贾宝玉,在现实道德法则面前,最终成了悲剧角色。作者对庄之蝶的情欲描写并不停留在理念式的道德判断,而是深入到人性(包括人性弱点)的解析。《废都》的性描写有的地方缺少艺术过滤,但总的来说这是“受戒者”的艺术,不成熟的读者也有可能忽略情欲剖析中的深意,结果难免会把鸦片当饭吃。

《废都》大受欢迎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贾平凹对当今大陆流行小说语言形式的突破。当许多新潮作家纷纷以文体的革命隔断和疏离欣赏习惯的惰性,而向西方寻找各种现代手法时,贾平凹却独自从传统中企求支持。他采用读者普遍熟悉的全知叙述角度阐述,语言节奏平缓疏朗,主要用当代口语,渗入些许陕西土话,又刻意追求章回小说的韵味。《废都》的情致、风格与《金瓶梅》、《红楼梦》有某些相通之处,这种味道现在已不可多得,出于一位当代作家手笔而写现今生活,反而给人返朴清心之感。

眼下北京的评论家正在研究《废都》,据说一些文学刊物准备组织专门的讨论。估计很快会形成争相评说《废都》的热潮,然而要真正深入理解和消化这部小说,恐怕需要更多一些时间。

但最近,此书已经遭查禁了。